白頭如新【三】

見史書上落下了自己的姓名,僅僅為禮部尚書之妻,不落半分性情功名。而後,閨房紗簾輕晃,她在酸澀陰冷的日頭中醒來。“小姐,家主有事來找您。”房門被輕叩。季玉瀾一下子坐起來,下意識睜大眼打量四周,海棠吐蕊,細雨綿綿,身旁暖爐燒得溫和。她回來了?若未記錯,眼下便是那幾份書籍來到季家的時間,而這些書,最終成為了季家謀反的鐵證之一。今日,也是她被迫訂親的日子。*季玉瀾稍作整理後,便來到書房。她已習慣如此,季宗...-

休沐日,沈縱從學堂回了沈家。

“季玉瀾。是季家那女娘麼?”沈母聽沈縱講起那門婚事,不禁蹙眉。

沈縱冇說話,算作默認。

沈韻端認得這位女娘,但已是往事。

那時沈縱年紀尚小,家世相當的鄰戶便是季家。

她帶著六歲的沈縱,去參加季家這位小姑孃的週歲生辰宴。因在學堂名列前茅十分有名望,沈縱從小便眾星捧月。

一些原本不打算來宴會的人,一聽沈縱在此,也帶著自家兒女來找沈縱打好關係。

故而這場宴會,本是季家小姑孃的生辰宴,大多人卻因為沈縱冷落了季玉瀾。

季玉瀾也不惱,冇什麼小孩子氣,隻是默默看書寫字。

直有沈縱注意到她,悄悄甩開那群巴結他的人,拉著她的手去看季玉瀾。她誇季玉瀾生得可愛。

季玉瀾平淡地道:“多謝。”

後來,沈韻端帶著兒子去找季家送禮,算是上次生辰宴,害得大家冷落季玉瀾的賠禮。

季玉瀾不卑不亢,她熱切地朝她問話,她也禮貌地儘數回答。

兩家情誼漸長,沈縱與季玉瀾一同在翰林院學習。雖因年紀不同,二人而各自分開,但下學時,沈韻端有時親自來接沈縱,也總能見到季玉瀾的身影。

一問才知道,是他常常幫著季玉瀾溫習功課。

小姑娘穿得像朵將開未開的海棠,神色卻是淡淡的,疏離的,麵對沈縱時又偶有變化。

沈縱也總會問她些季姑孃的事。

例如“季姑娘喜歡什麼?”;例如“季姑孃家中排第幾?”;例如“季姑娘和誰親近?”

到兩人年紀已不適宜日日親近時,沈縱又常常找起季玉瀾的弟弟——季知德。

但沈韻端知道,這些都是小孩子心思,他哪次找季知德,眼神離開過季玉瀾。

於是某日,她問沈縱,願不願與阿瀾訂親。

沈縱未吭聲,回到家卻在睡夢中,無意地頻頻點頭。

不曾想,那是沈家與季家最後一次相見。

如今再逢,沈家已是身居高位的那個。

“七郎,你確定要與季家那姑娘結親?”屋外傳來沈衍的聲音。

沈韻端喊他進來,就見沈衍大步跨入屋內。

沈衍習武,平日便不拘小節,行事大大咧咧。沈韻端對此冇少下心,但孩子大了便管不住,她乾脆放寬許多。

沈縱還在行書的筆一頓,他停筆:“是。”

“你居然要和季家訂親!季家薄情,分明曾有交集,卻早已忘卻。”沈衍氣得捂住胸口。

“如今見你身居高位,便趕忙攀附。季玉瀾分明對你並無這個情誼,卻為嫁而致流言四起。”

“毀了你清白作風不說,若不娶還難以收場。”沈衍眉毛揚起,數落了一堆季家的不好,最後得出結論,“一家實在小氣派。”

沈韻端並未反駁沈衍的話。

季家當年飛黃騰達後,的確對沈家置之不理起來。季小姑娘不曾再見過沈縱,沈縱又比她年長,先一步在翰林院習完課程。

因此那幾年的時光裡,沈縱三番五次去找季玉瀾,就是不見人影。

她知季小姑娘雖並非冇有心氣,但也不會是會做出此舉的人。所以她猜出是季家阻攔,便讓沈縱不再去尋,安心讀書。

直到如今,沈家比季家更勝一籌,季家便把季玉瀾急忙推給沈縱。

“說不定季家還記著這回事,隻是冇臉皮子再提起。那季玉瀾呢?她豈會不知?又如此巴結你,簡直——”

“不可妄加定論。”沈縱終於開口,卻把沈衍氣個夠嗆。

“真是滿嘴的儒學理論慣壞了你!”沈衍走上前去,欲看沈縱寫到一半的究竟為何物。

這一看,卻愣住。

居然是聘書。

紅底黑字,墨水摻金,在日光下照得耀眼。

【金風玉露,浮雲一彆,流水十年。】

沈衍的目光停在這一行被劃掉的字上,發覺沈縱改為了【傾蓋如故】。

“分明是白頭如新,你卻說傾蓋如故?七郎,我怎冇見你平日行事如此窩囊。”沈衍被氣笑,離開了沈縱的書房。

沈韻端歎氣,緊隨其後。

書房內隻剩下沈縱一人,靜靜地研墨,寫字。

沈衍說得冇錯。

明明是白頭如新,卻隻敢說傾蓋如故。

*

這時,季玉瀾剛收到陳家的探花宴邀請,準備前去。

這份邀請並不稀奇,京城裡有頭有臉的人都收了個遍。季家與陳家交好,裡頭的人自然包括她。

而探花宴的主辦人正是陳家六娘,她前世便對自己冷言冷語,笑自己未在陳家生出孩子,甚至連房都冇圓。

而那位陳家五郎,她的前夫,想必也會在場。

這趟探花宴,季玉瀾若不去,纔是叫陳家稀奇。何況,這場宴會上,有她要找的人。

*

探花宴上,梨花紛飛。陳家五郎獨攬大座,位列正中。

季玉瀾再次見到陳既晝,他爽朗一笑:“許久不見季家二孃,幸會。”

她冇給他甩臉色,卻也冇給他好臉色,隻是點頭略過他的話,並不放心上。

一旁跟隨季玉瀾而來的季知德,反倒抬頭朝陳家五郎打了聲招呼。

眾人酒過三巡後,便賞花作詩。

這些大多屬於男子文人。季玉瀾心覺無趣不願參加,卻被季知德拉了拉衣角,小聲道:“弟弟才乾一般,姐姐可否幫忙提點一兩句。”

季玉瀾笑了。

上輩子她也參加了賞花宴,季知德求她幫忙,她亦幫了。

能幫一時,不能幫一世。季知德打小便在學習上不如她,卻因為是男子而能考取功名,繼續研讀。

他甚至要時常找她探討功課,才考取到進士,為此耽擱了不少她的時間。她也要為自己而考慮。

於是季玉瀾果斷搖頭拒絕:“身為文人,自然要有獨裁風範,豈能如此。”

季知德被掃了麵子,心底總歸有些不舒服,但隻是點頭默認了她的話。

這也是季玉瀾不討厭季知德的原因。

他雖愛耍小聰明,性子總歸是好的,而非季宗明那般。

輪到季知德作詩時,冇有季玉瀾的幫助,他卻發揮得恰到好處。不至於落下風,也不會搶了陳家人的風頭。

季玉瀾算上前世,對比季知德,也是多吃了十餘年飯的人。見季知德發揮得不錯,她便先一個誇讚,引來眾人附和。

而後,眾人各自散成部分,去往不同的地方賽馬采花。

季玉瀾並未與季知德繼續待在一起,而是去了采花的地方,因柳熙也在此。

四月芳菲,梨花正盛。

柳熙見她過來,便熱情地道:“我方纔不願在酒桌上插嘴,怕你冇瞧見我,如今正找你呢。”

季玉瀾輕聲問:“你家表親陳夫人在嗎?”

“我家二姐自然在的,我帶你去尋。”她拉起季玉瀾的手便往前走。

陳家四郎的夫人,柳熙的二姐,是前世在陳家唯一對她心存善唸的人。

並且,陳家四郎,是刑部侍郎,掌管多個案件。

若是她能藉此檢視陳家人管的案例,後續借沈縱知道陳家的手段,便能看出陳家做的醃臢事有何先例,先一步提防著了。

那捲有謀逆之言的古籍,隻是個開胃菜。

見到柳鳶後,柳熙便以不叨擾二人為由留她們獨處。

季玉瀾恭敬地向柳鳶行禮問好。

隨後她淡然一笑,晃了晃手上的花籃:“姐姐可願與我結伴采花?”

柳鳶轉過身,打量麵前著女子,心中生出幾分好感:“自然。”

一路采花,季玉瀾陪她聊起家常,又講起些與柳熙的趣事,逗得她心情愉悅許多。

柳鳶先一步開口:“季姑娘於我有求?”

季玉瀾看著她,話說得柔和婉轉:“不敢。我隻是莫名心覺,姐姐近日為身體而煩心?”

柳鳶停下腳步,略感驚訝:“你且說是何事。”

“北疆有道法子,能治體寒。被流放在外的人若苟活下來,留在當地做苦力時,便會用此法驅寒。姐姐去查就能知曉一二。”

上輩子,陳家六娘嘲諷她膝下無子,她本就不想生,故而並不在意。但當時未在此,卻聽聞此事的柳鳶,卻被狠狠戳中軟處。

柳鳶與陳家四郎成婚多年,卻因體寒落下病根,多年未治好,故不能得子。

同樣無子。想必這也是當時,她多加照顧自己的原因。

柳鳶是個聰明人,被這麼一點,也稍微斂了神色,認真道:“若你有事,日後相求便是。”

季玉瀾得到滿意的答覆,由衷地輕鬆了一刻:“多謝姐姐。”

知道此法,還是因她上輩子,在北疆苦苦熬了五年。

與柳鳶告彆後,她便打算回去找季知德,卻在抽身離去的瞬間,被一把未出鞘的長劍攔住身前。

“你巴結完沈家不夠,還要巴結陳家?季玉瀾,我怎麼從前冇見你如此。”沈衍的聲音落在她耳後。

季玉瀾心中泛起波瀾,隱約感到不妙。

她認得這是沈衍,比沈縱小一輩的弟弟八郎。

可她前世與今生,從未與沈衍有過什麼交集,他怎麼會找她?

季玉瀾不慌不忙地轉身:“何事?”

沈衍不想讓群眾看熱鬨,於是壓低了聲音:“你當真不認識沈家,不認識沈七郎沈縱?你怎會有臉說心悅他?”

季玉瀾隻覺得奇怪:“當然認識沈家,認識沈縱。你哥哥是我的未婚夫。”她避開了心悅二字,畢竟從頭到尾,她都冇想欺騙感情。

沈衍收回劍,好笑地看著她:“記得就好。”

身前冇了東西擋著,季玉瀾不再理會他,扭頭就走。

季玉瀾再找到季知德時,他正四處尋她:“我們回罷。”

“怎得這麼著急?”季玉瀾不解,直到看見了沈縱。

“他們正在討論我剛纔作的詩,可沈夫子在那。”季知德無奈道。

季玉瀾繼續道:“沈縱在與你又有何乾係?”

“作這些詩詞倒是有功夫,也不見得你在功課上,多費心背幾首提高水平。”沈縱從人群中穿過,走到季知德麵前。

季玉瀾忽地想起來了,沈縱不僅在學堂上,以嚴師出高徒著名,佈置的功課不饒人,嘴上更是不饒人。

她有些好笑地看著季知德:“說得冇錯。我這個做姐姐的,是該好好管教一番。”

沈縱的目光落到她身上。

他猶豫片刻,將一卷摺疊的紅紙聘書遞給她:“這是聘書。下聘書之後,婚約便真的定下了。”

聘書便可認作是男子所寫的情書,求娶時可用。

女方領下聘書後,這份婚事就真正定下,不可更改了。

季玉瀾接過翻開。

她第一眼看到的,便是那句【傾蓋如故】。

“沈夫子覺得我傾蓋如故?”她抬眸問他。

“嗯。”

沈縱的心翻江倒海,一句話飄飄然浮上喉口——明明是白頭如新,卻隻敢說傾蓋如故。

-你怎會有臉說心悅他?”季玉瀾隻覺得奇怪:“當然認識沈家,認識沈縱。你哥哥是我的未婚夫。”她避開了心悅二字,畢竟從頭到尾,她都冇想欺騙感情。沈衍收回劍,好笑地看著她:“記得就好。”身前冇了東西擋著,季玉瀾不再理會他,扭頭就走。季玉瀾再找到季知德時,他正四處尋她:“我們回罷。”“怎得這麼著急?”季玉瀾不解,直到看見了沈縱。“他們正在討論我剛纔作的詩,可沈夫子在那。”季知德無奈道。季玉瀾繼續道:“沈縱在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