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1 章

“你真是好手段。”脖頸上的力道讓褚雲衣呼吸困難,遠山眉不由自主皺起,灰敗的雙眼卻一點點地,亮起微弱的光。“陛下因何發怒?”剪水雙瞳盈盈看向李詡,聲線帶著未察覺的雀躍。這個樣子激怒了李詡,他發力一搡,褚雲衣額頭撞上案角,鮮血淋漓而下,映得一張美人麵有些猙獰。若是從前,嬌柔大小姐受了這般折辱,定是要泣不成聲尋死覓活,可短短幾日未見,李詡卻驚訝發現,褚雲衣像有些不一樣了。雖狼狽落魄,卻眸光清亮,像是一株...-

仲春二月,上京流紅滴翠,笙簧迭奏。

輔國將軍府內,畫閣鏤蹙柏,危樓飾沉香。綠綺裁窗映翠,椒花泥壁暗生光。

褚雲衣自黃花梨軟榻上驚坐而起。

婢女侍劍忙疾步上前,挽起垂下的雲紗珍珠串簾幔帳,但見自家千嬌百媚的小姐,此刻全身冷汗淋漓,目光發直。

“小姐,又做噩夢了嗎?”

心臟仍在擂鼓般跳動,褚雲衣狠狠閉上眼,在心裡默唸。

已是前世了。

褚雲衣是重生而來的。

前世她嚮往天家富貴,嫁與二皇子李詡為妻。

李詡登極冊立褚雲衣為後,卻在三月後,一夜之間滅了她褚氏滿門。

鎮守邊關的父親被誣叛國,部下砍了父親頭顱帶回上京,旋於鬨市日日受百姓唾罵,母親受不住變故,當晚便懸梁自儘了。

李詡說母親是畏罪自殺,不許斂屍,讓人將屍身扔到城外亂葬崗,堂堂輔國將軍夫人,生前何等尊貴,死後屍身卻任由野狗分食。

其時兄長褚雲時外放潭州,父親被殺訊息傳回京中時,褚雲衣就暗中傳信,讓褚雲時帶著家小棄官避禍。

傳信被截,隔日送回她案前,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,嘲諷輕視之意溢於言表。

褚雲衣萬念俱灰之際,卻聽聞朝中多位官員替兄長求情。

李詡自然不聽,求情的大人們前仆後繼,最終李詡繼位最大的功臣、都指揮使馮翌進言,言及褚老將軍謀反尚無確鑿鐵證,其子褚雲時為官亦清正廉潔、愛民如子,望陛下顧念悠悠眾口,暫饒褚雲時性命。

李詡這才鬆口,同意死罪可免,但褚雲時革職查辦,押解上京。

褚雲衣心底升起了一絲希望,將自己能動用的所有人脈全都試了一遍,殫精竭慮隻求保全兄長性命。

她甚至開始向神佛祈禱。

神佛冇有眷顧她。

隔日李詡便來她寢殿,笑吟吟告訴她,他已派出錦衣衛,褚雲時絕無活著回京的可能。

褚雲衣一身血都涼了。

雖生在將門,與褚雲衣自小愛舞刀弄槍不同,褚雲時是個喜好讀書的溫潤公子,進士及第後便娶了青梅竹馬的大嫂,二人已育有一女,變故發生時大嫂再次懷胎已有三月有餘。

文弱書生、兩歲幼女、懷胎婦人,如何能抵擋住武藝高超的錦衣衛?

李詡這是定要將她褚氏滿門趕儘殺絕。

褚雲衣彷彿大夢初醒,第一次睜開眼睛看清枕邊人的麵目,看清帝王的冷酷,看清自己的天真愚蠢。

她把自己關在寢殿,冇日冇夜地琢磨是否哪裡還有一線生機。

一日清晨,陽光透過窗欞,落在一身頹敗的皇後身上,褚雲衣鬢髮微亂,華服起了褶皺,明眸善睞的杏眼爬滿血絲。

目光卻是前所未有的清明。

清明中又盛滿無計可施的絕望。

這時李詡推門而入,年輕的帝王氣急敗壞,半點風度也無,上前徑直掐住褚雲衣脖頸,俊美的臉上閃過猙獰。

“褚雲衣。”他咬牙切齒,“你真是好手段。”

脖頸上的力道讓褚雲衣呼吸困難,遠山眉不由自主皺起,灰敗的雙眼卻一點點地,亮起微弱的光。

“陛下因何發怒?”剪水雙瞳盈盈看向李詡,聲線帶著未察覺的雀躍。

這個樣子激怒了李詡,他發力一搡,褚雲衣額頭撞上案角,鮮血淋漓而下,映得一張美人麵有些猙獰。

若是從前,嬌柔大小姐受了這般折辱,定是要泣不成聲尋死覓活,可短短幾日未見,李詡卻驚訝發現,褚雲衣像有些不一樣了。

雖狼狽落魄,卻眸光清亮,像是一株野草,隻要一線生機就能起死回生。

跟從前那個蠢貨簡直判若兩人。

李詡死死盯著褚雲衣:“褚雲時一家半道被人劫走,是不是你的手筆?”

褚雲衣眼珠黑沉,水波盈盈,聞言眼睛亮了亮:“陛下是說,臣妾那手無縛雞之力的兄長一家不但冇被殺死,還堂而皇之地,在令人聞風喪膽的錦衣衛眼皮子底下被劫走了?”

李詡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。

褚雲衣笑了:“若說臣妾所為,豈不是說陛下英明神武,禦下錦衣衛智勇雙全萬裡挑一,卻不如臣妾一手無寸鐵的深宮婦人,如此匪夷所思之事,陛下覺得可能嗎?”

褚雲時一家在官差和錦衣衛眼皮子地下被劫,本就狠狠打了皇帝的臉,外邊民議沸騰,都當是一樁奇聞來看。

此刻被褚雲衣直白道出,李詡隻覺身為帝王的凜然威嚴頃刻碎了一地。

不管是誰劫走的褚雲時,多半是友非敵,否則褚雲時被押解上京明明凶多吉少,那人犯不著冒著得罪朝廷丟掉性命的風險,救一家必死之人。

褚雲衣連日頹敗的心境,似是漏進了一絲天光。

掙紮起身,嫋嫋娜娜朝李詡拜下,她輕啟朱唇道:“不過雖不是臣妾所為,到底是故人相助。”

“故人?”

“臣妾嫁與陛下之前,是有一樁婚約在身的,陛下不記得了嗎?”褚雲衣笑道,“臣妾故人,就是曾與臣妾有婚約的,”

頓了頓,嬌媚聲線帶著張揚惡意:“陛下最好的一條狗,都指揮使馮翌大人啊。”

李詡身形一僵,銳利目光如劍刺向褚雲衣。

都指揮使馮翌,當今最得聖心的權臣,扶持李詡奪嫡,簡在帝心,深受信任倚重。

褚雲衣少時與他曾有一段婚約。

那時馮翌還是內閣首輔家的清貴公子,一朝首輔因貪墨入獄,馮氏抄家,褚雲衣一心隻想嫁與李詡,便趁他落魄無權勢退了婚。

馮翌遠走北境從軍,幾年間竟憑軍功升至千戶,其時李詡代先帝巡視邊境,看中他的智勇,運作下調入上京任提督京營戎政,馮翌感其知遇之恩,在李詡奪嫡之爭中鞠躬儘瘁。

李詡登極,提拔他成為一人之下的都指揮使,總管北地軍政。

褚雲衣說馮翌救了褚雲時,自然是胡亂攀咬,可李詡生性多疑,此時家族覆滅下,褚雲衣已失無可失,若能稍稍離間二人,她心裡也快意。

當下便笑道:“我褚氏一族如大廈傾倒,多少親朋古舊避之不及,臣妾卻聽聞前日馮大人為我父兄喊冤。”

她掩唇嬌笑:“到底是青梅竹馬的情誼,馮大人顧念舊情,臣妾心裡當真感激不儘。”

馮翌說褚氏謀反無鐵證,褚雲衣卻要說他在喊冤。

李詡當然知道她在挑撥君臣關係,可他疑心深重,竟就褚雲衣的話深思了下去。

當日馮翌被傳進宮。

禦書房內,褚雲衣被侍女收拾得雍容典雅,端正坐在李詡身旁,目光落在進來的青年身上。

馮翌穿一身深青色繡豹子武官朝服,峨冠博帶,鼻若懸膽,膚色微黑,右眼角有一道一寸長的疤痕,不但冇有破壞他的相貌,反倒給原本溫潤的長相添了幾分野性。

褚雲衣上一次見他,還是儒巾襴衫的士子裝扮,唇紅齒白,溫其如玉。

馮翌目光掠過褚雲衣,在她額頭上的傷口停留片刻,便轉向李詡肅然行禮。

待向皇後行禮時,褚雲衣笑道:“翌哥哥何須多禮,快請起吧。”

一聲“翌哥哥”,室內刹那間闃無人聲,服侍的宮女太監都下意識斂聲屏氣,恨不得化成個透明人。

先不說這稱呼多不合禮製,單說皇後與這位都指揮使的婚約,上京誰人不知誰人不曉。

褚氏先時煊赫,褚雲衣又貴為皇後,是以為眾人不敢妄議,如今褚氏一族大廈傾倒,褚雲衣這皇後隻怕要當到頭了,生殺隻在陛下一念之間。

都指揮使又有從龍之功,如今正炙手可熱,褚雲衣這是故意提起二人舊事,自尋死路的同時,存心讓陛下不快,讓馮大人難堪。

馮翌麵上不顯,對這句“哥哥”恍若未聞,行過禮便安靜立於一邊,垂目不知在思考什麼。

李詡按下心頭陰翳,對著馮翌倒是十分親厚,賜座後先是東拉西扯問了些無關緊要的事,然後話鋒一轉道:“愛卿以為,褚氏一族謀反,褚雲時畏罪潛逃,皇後該當何罪?”

馮翌大刀金馬坐於下首,眼皮也未抬半分,出口的話泛著凜冽寒意。

“亂臣賊子,謀逆當誅九族。”

頓了頓,又道:“天子犯法尚與庶民同罪,更何況皇後乎?”

李詡拊掌大笑,指著馮翌興奮道:“不愧是朕的愛卿,此言甚合朕心!”

又轉向褚雲衣:“皇後聽到了吧?如今褚氏謀逆,人人得而誅之,皇後竟以為,自己還有什麼故人嗎哈哈哈哈哈。”

笑夠了,靠著龍椅懶散道:“來人啊。”

侍衛統領進來:“陛下有何吩咐?”

李詡單手撐著下頜,瞥一眼八風不動的馮翌,道:“褚氏一族謀反,傳朕旨意,褫奪褚雲衣皇後封號,降為庶人,擇個好日子,”

他聲音帶著幾分癲狂:“殺了吧。”

侍衛統領領命,手一揮,進來兩個手下,便要去押庶人褚雲衣。

這時一道渾厚低沉聲音不緊不慢響起。

“陛下,褚雲衣還不能死。”

“哦?”李詡含笑看向馮翌,“馮大人剛剛不是還說,謀逆當誅。”

皇帝笑得和善,但熟悉他的人都能看出,他動怒了。

馮翌抬起一雙朗星雙目,不閃不避迎著帝王怒氣,雲淡風輕道:“謀逆者當誅,隻是褚氏一族謀逆尚無確鑿證據,此前臣於朝堂之上也曾對陛下陳情過。”

手指輕輕敲擊扶手,馮翌言語雖恭敬關切,但神色中蘊著幾分玩味,分明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。

“若無憑證而隨意殺之,不但於陛下令譽有損,更讓朝臣人人自危。陛下初登大寶,朝中局勢尚不明朗,不可不顧忌。”

李詡沉下臉,盯著這位新晉權臣,目光一寸寸逡巡,似是要看看他言語中幾分真假。

兩個扭住褚雲衣的侍衛一時不知所措,褚雲衣趁勢掙脫,整了整髮髻衣裳,嫵媚笑道:“馮大人所言極是,陛下莫要忘了能坐上這禦座,內裡也有我褚家一份功勞。”

良久,李詡一揮手,兩侍衛如釋重負,放下褚雲衣出去了。

方纔掙紮間額頭傷口出了血,襯得褚雲衣眉眼愈發明澈,她笑靨嬌媚:“翌哥哥不忘舊情,真是有情有義,隻是若陛下誤會哥哥尚記掛著你我少時婚約,就是雲衣的不是了。”

當年馮翌父親入獄,馮翌也被革職,褚雲衣在他最落魄最無助時退婚,揚言李詡天潢貴胄,而馮翌不過一介白衣,二人雲泥之彆,馮翌實非她褚雲衣的良配。

二人之間哪還有什麼舊情,但褚雲衣偏要這樣說,她像隻走投無路的瘋狗,見人就咬。

馮翌皺眉看向她:“皇後慎言。”

“皇後?”李詡一聲嗤笑,“朕說了,褚氏廢為庶人。”

“死罪既無憑證,那便罷了。隻是褚氏性情驕縱,不堪鳳位,便退位讓賢吧。”

李詡滿麵戾氣,眯眼看向馮翌:“愛卿以為如何?”

馮翌長身玉立,聞言麵上冇有任何波動:“陛下聖明。”

“隻是。”抬起一雙幽黑的鳳眼,馮翌恭敬道,“褚雲時被賊子劫走,知道的道是有人膽大包天,不知道的,隻怕會猜測是陛下下的殺手。”

“放屁!”李詡猛地起身,掃落案上摺子,脖子上青筋爆起,“誰敢做此想?”

“庶人褚氏剛纔說的有一點是對的,陛下禦臨宇內,少不了褚將軍襄助。”馮翌對帝王怒氣視若無物,雖身居下位,不動聲色間氣度卻隱隱壓過李詡,“如今褚將軍謀逆被殺卻無鐵證,褚夫人獨自在府,誰也冇見到她是自己自儘的。陛下剛赦了褚雲時死罪,他就生死不明。”

李詡緩緩坐下,眉梢壓下,神色莫辨:“所以呢?你到底想說什麼?”

馮翌朝李詡一禮,溫聲道:“所以,褚雲衣動不得。”

未待李詡發作,馮翌繼續道:“否則世人皆會道陛下兔死狗烹,屆時昔日從龍之人將人人自危。”

妙。真妙。

褚雲衣想不到兄長被劫還能送李詡一口大鍋,讓他有苦難言,她差點冇忍住笑出聲來,心中對那個劫走兄長一家的神秘人充滿感激。

李詡無意識摩挲手上的玉扳指,斜眼看了眼褚雲衣,又將視線轉回馮翌。

一時寂靜無聲,禦書房內燈山上彩,金碧相射,錦繡交輝中褚雲衣美豔雍容,馮翌豐神俊朗,二人皆是一樣的平靜垂眸,襯得穿著龍袍,額角青筋直跳的李詡像個格格不入的闖入者。

“啪!”汝窯天青釉冰裂紋筆洗摔得裂片四濺,李詡冷笑一聲:“愛卿所言極是。”

那日之後,褚雲衣被幽禁冷宮,不多時便聽李詡立了新後,竟是她的閨中密友。

褚雲衣詫異,卻無多餘想法,她淪落至此,再多的陰謀背叛都能淡然接受。

她在冷宮等著自己死期,原以為日子會十分艱難,可飲食用度雖不如皇後奢華,居然也從未苛待。

看守冷宮的侍衛更是對她畢恭畢敬,幾次深夜屋外兵戈爭鳴,褚雲衣心知是李詡派來結束她性命的,結果次日睜開眼,竟還好好活著,院內也無半點痕跡。

一日,她收到了一封密信,寥寥數字,竟讓褚雲衣死寂的心燃起了一簇火焰。

“愚兄甚好,善自珍重,必救吾妹。”

那是褚雲時的字跡。

褚雲衣喜極而泣,她知道深宮守衛重重,救她談何容易。

可隻要褚雲時還活著,她褚氏一族還有餘燼,就一定不會嚥下這血仇!

褚雲衣死在了當天晚上。

皇宮畢竟是李詡的地盤,冷宮侍衛再厲害,也抵不住層層疊疊的撲殺。

褚雲衣被一把利劍穿心,劇烈的疼痛傳遍四肢百骸,生機一點點從鮮活的身軀抽離。

閉眼之前,她竟見到了馮翌。

他侍衛打扮渾身浴血,手中長劍刺中殺褚雲衣的刺客,眼睛血紅。

眼底是鋪天蓋地的恐懼,以及天崩地裂的痛苦。

-,你即刻去備車馬。”侍劍應下。前世死後,褚雲衣一縷魂魄滯留人間,看到了她死後的一切。李詡昭告天下,廢後狼子野心,意圖行刺皇帝,但念在曾經夫妻一場,將她遺體葬入宮女太監去世後的墓地。她死後不多時,都指揮使馮翌竟然反了,殺進皇宮將李詡萬箭穿心,篡位做了皇帝。李詡在位不過數月,荒淫享樂、橫征暴斂,生民不堪其苦,又逢洪澇疫病,大夏國幾乎十室九空,而南疆原輔**褚蒼濟因叛國被殺,新上任將領庸懦無能,致使敵國...